十八梯,没有灵魂的归来?
十八梯开街了,一个不能再等的日子。重庆人的国庆节,因此提前了一天。开街当日,人流高达15万。仅国庆期间,人流就过百万。
这不是人为的杜撰,这是摄像头抓取加大数据分析的结果,远超当年的成都宽窄巷子。重庆早就是全国一流的网红城市,十八梯添了一把火。然而,谈起十八梯,总会有些心绪复杂。
▲图1人潮涌动的十八梯
在记忆中,它是静止的、黑白的,它是贫民窟的代名词。那里的老屋、古树和苦难,与许许多多的镜头相互凝视又彼此成就;那里的原住民、暂住者和猫猫狗狗,与来来去去的各色人等相互试探又彼此接纳。
▲图2拆迁前的十八梯
在无数情怀满满的摄影家、诗人、画家、导演、文青,从十八梯的全世界路过,并煞有介事地完成创作之后,十八梯终于老得不成样子。当店老板、小偷、毒贩、游民、算命瞎子都开始厌倦这里的时候,重庆史上最难的一次旧城改造终于来了。
2016年,一个名为杭州新天地的企业,拍下了这块趴在都市幽暗深处的地块。居民高票通过的动迁计划,让这个几乎被遗忘的城市空白格有了新的可能。这个可能,让我们一等就是5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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▲图3 手艺人雕塑
必须承认,乍一看到“归来十八梯”的画面,内心是激动的。作为一个新时代的移民,有幸能在十八梯身边穿行十八年,无论如何是一种缘分。可惜,我从来就不曾踏入十八梯,那触目惊心的破败和贫困,坚决地阻止了我。但我真切地接触过它的边缘。
记得好几次,从较场口码字间走出来,去到十八梯的最高处(今日的城市阳台)锉钥匙。来自工农联盟的老师傅,总是专注地在阳光下敲敲打打。简单聊上几句,就见他用满手油污地粗糙大手,小心地将一片金属胚子喂进机器里,三五秒就切割出一把像模像样的钥匙来。在没有密码锁、指纹锁的年月,这种原始的钥匙,带给人足够的希望和安全感,但也常常会给人带来焦虑和惊慌。我从来学不会将钥匙别在腰间,因此钥匙带给我的麻烦,几乎和带给我的方便一样多。而十八梯上有钥匙匠,这对我是一大安慰。
其实十八梯里,有很多旧式手艺人。算命看相的,掏耳朵的,做木工的,弹棉花的,玩杂耍的,不一而足。算上洗手不干的进城农民工,估计还有许多石匠、篾匠、漆匠、泥瓦匠、杀猪匠、剃头匠、骟猪匠,十八梯人才荟萃,不过都是最底层的,那些被淘汰的手艺,像他们的身世和前路,无人关心。
还有一次与十八梯前世较为亲密的接触。有两年,我整个人都沉迷于诗歌练习中,但与诗人的交往却是羞涩的。当我自觉像个诗人而非记者那样,挎着背包,神情忧郁地走近十八梯时,却分明看见一位年轻的诗人兄弟走了过来。我当机立断邀请他去身旁的露天火锅店烫一下。他愣了愣,说:要得萨,碰都碰到了!
于是,两位碰都碰到了的未名诗人,在十八梯最高处烫了一生中最便宜的火锅。在熬天翻地的油锅旁,我亲眼看见兄弟不时将目光瞟向梯坎下,面有忧色。现在想来,他也许是在担心劫匪突然窜出来,也许是发诗人之幽情。不管怎样说,真正的诗人,面对当年的十八梯,无论如何是不应该无动于衷的。
另一位诗人大哥,曾在十八梯附近的报社大院住了许多年。在较场口与储奇门之间日夜切换的夜班生涯,让他在有限的时空里阅尽了无限沧桑。他曾用极其克制又悲悯的笔调,完成了一组长诗《下半城叙事》。其中,有着对十八梯铭心刻骨的观照。这组诗,应该已成为下半城文化积淀中的一部分。
很多年来,谈起十八梯,大家会不约而同地提到贫民窟。贫民窟里,当然一贫如洗,包括文化。
所以,当我颇为兴奋地告知一位地产文青女:十八梯国庆就要开街啦,赶紧去看看吧!却被她怼了一句:十八梯上有文化?不就是贫民窟吗?
自称堂主的我,一下懵了。真是莫名堂,十八梯到底有什么文化呢?我回了她一个尴尬流汗的表情,然后陷入沉思。
为了回答这个问题,堂主心怀巨大热忱,先后两次深入转世十八梯的肉身和灵魂。
第一次,是从最高处的城市阳台沿街而下,一步三望两回头,生怕错过一砖一瓦。而持续的观感,是这个传统风貌区,正在以十分讲究的仿古建筑和空间尺度,解构人们对古街的经典印象和真诚期待。如果不是“观音岩”三个遒劲妍美的刻字,真会以为,这个硬邦邦、新崭崭的老街,就是一个放大的古街模型。当我沿最大的动线,一路走过善果巷、古井广场、轿铺巷、永兴巷,抵达厚慈街时,真有一种被人流裹挟、身不由己之感。于是,我来了一个逆时针的单曲循环,从花街子、储奇门大巷子、月台坝到陪都公馆,然后再是储奇门小巷子、山城美食街、花街鸟语、善果夜灯,大圈套小圈,穿街过巷,风尘仆仆。来不及拍照和流连,我要发现,我要寻找,我要为我曾经千百次路过却从未进入的十八梯正名。许多建筑师、摄影家、导演、小说家、诗人、记者,都曾深度讲述过这里,其中不乏我的朋友。那些跟照片一样静止的时光,还像光束一样投在我的心里。
▲图4 新街一角
脚步越快,呼吸越急促,心绪就越复杂。毫无疑问,依山就势、高低错落、顾盼呼应、鳞次栉比、移步换景、人景互动,它都做到了。观景阳台、吊脚老屋、青砖黑瓦、木柱老窗、曲折回廊、亭台楼榭,一个都没有落下。青砖红砖的变化,木柱石拱的搭配,宽窄疏密的节奏,民居公馆之异同,新旧融合之形制,中西合璧之点缀、整饬雅致之店招,该讲究的都在讲究,能照顾的都在照顾。可以看出,建设团队在用心回避与洪崖洞、龙门浩老街、弹子石老街的千街一面,他们满心希望,一个依然连接上下半城,匍匐在高楼深井中的十八梯传统风貌区,有着自己独一无二的风貌——不止因为地理条件,还因为理念、匠心和修为。
我一边赞叹,却又一边抱怨:可是,真的、真的缺少点什么呀。
▲图5 改造后的十八梯
直到从观音岩,一头撞入巨幅树荫下,扑面而来的苍古之气,才突然让我有了一种豁然开朗之感。遮天蔽日的黄葛树下,是沧桑的石梯,石梯两侧是老旧的民居。沿街而下的商肆,不喧闹也不拥挤,默默等待着游客们的光顾。这就是传说中真资格的十八梯吧。尽管比想象中短了许多,好歹也算找到点小感觉。
耐着性子数了数,自上而下,确有十八段之多。是的,世界就是这么简单,真的假不了,假的真不了。一头挑起繁华,一头挑起破败,十八梯,靠的就是这些老梯坎。就像棒棒肩上的扁担,靠的就是下面的筋骨和韧劲。
为了弄清十八梯的渊缘,我逐字读完了记忆馆里的介绍文字。自重庆开埠后,十八梯作为上下半城的交通要道,发挥了不容低估的作用。沿街而筑的吊脚楼民居,更是以大隐隐于市的方式,藏匿了大大小小的达官贵人和文化名流。邓小平曾脚踏长长的石梯走向朝天门,开启法国勤工俭学之旅。陪都时期,周恩来、于右任曾在这里居住和活动。小说家张恨水,对十八梯特殊地貌的描写,更是活灵活现,让人惊叹不已。
如果一定要提炼点什么,堂主窃以为,原有的十八梯至少承载了母城文化、抗战文化(陪文化)、民居文化、市井文化等五大文化。十八梯像这里的生民一样,以极大的和谦卑和隐忍,与岁月相厮磨。生活吻我以痛,我却报之以歌。这里,应该由贾樟柯这样的导演,用克制而残忍的镜头来静静讲述,由安藤忠雄、王澍这样的建筑大师,用人文小建筑的方式来悄悄演绎。
然而,历史选择了杭州新天地。而其控股公司,正是资本玩家宝能集团下属投资机构。
一个有着凶悍基因的财团,在这个弹丸之地,会有什么虔诚的花式玩法?
某种意义上说,十八梯传统风貌区,能有今日之面目,已经是一个奇迹,一种资本向文旅妥协的奇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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锦丰堂主
锦丰堂主:资深媒体人、策划人,曾操盘大型文旅项目,专注地产、文旅二十年,出版长篇小说多部。现为锦丰堂数字传媒总经理。
整理 | 杨再忠
责编 | 戈 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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